1
Kaleidoscope舞团的首席木村慧人从舞台上摔了下来。
“你现在的情况,我推荐你去一些无名小镇旅行,试着去自我疗愈。”心理医生在交谈结束后发给了木村慧人一份文件。
“谢谢。”木村慧人朝医生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一开始其实并没有什么,是个人都会被人质疑,更何况木村慧人还是个站在台前的芭蕾舞演员。
木村慧人的自我调节能力还不错,对于那些质疑的声音并没有在意。可随着不好的评价越来越多,木村慧人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担得起舞团首席这个位置。
渐渐的木村慧人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他似乎只能听见不好的声音了,尽管夸赞他的人依旧不少。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人的质疑耿耿于怀,以至于为此辗转难眠。
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难猜,舞团团长为他寻到了一次站上大舞台的机会,他却在乌压压的人群下产生了名为胆怯的情绪,在做最重要的一组动作时,竟毫无预兆的从舞台上摔了下去。
观众的唏嘘,冷眼与鄙夷成了压垮木村慧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愣愣的站在舞台下,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脑子里只剩下那句“我就说他配不上Kaleidoscope的首席”,就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身上的伤养好后团长带着木村慧人站在了幕布后,观众们的声音顺着幕布的缝隙跟着灯光一起倾泻进了后台。
木村慧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配不上”。
木村慧人就这么晕倒在了后台,他居然对自己热爱的舞台产生了恐惧。
自此,他每周都要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2
木村慧人决定一个人前往欧洲,随机选择在哪里上下车。
最后木村慧人拿着去往叫做Alstroemeria的小镇的双程票,坐上了一辆年代久远的铁皮火车。
车上的一切陈设都不像21世纪所有的,甚至连乘务员都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他们身上的制服是百年前流行的款式,眼球充血,满脸疲态,表情木然。
火车带着车上仅有的一位乘客,穿过绿色的海洋,停在了残破不堪的车站前。
自上车起周身的一切都让木村慧人觉得奇怪,且不说只有他一个乘客,还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一切,只说车上的挂历,那上面写着的是——1923年。
3
眼前的车站早已千疮百孔,地面上积满了黄沙与灰尘,就连屋顶都塌了一半。木村慧人很难相信这是2023年会存在的车站。他在车站内探索着,靠着支离破碎的指示牌寻找车站出口。
走到车站报刊亭附近时,木村慧人看到废墟里似乎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你好,你还好吗?”
来人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日光透过破碎的屋顶倾泻进来,好巧不巧地打在了他脸上,像是因天鹅冒失而遗落在尘世的翅羽。
这是堀夏喜对木村慧人的第一印象。
木村慧人就这么携着阳光落进了堀夏喜眼里。
“呃,我……”堀夏喜起身时有些着急,手里抓着的报纸碎片散落了一地。
“诶呀,糟糕!”木村慧人赶忙蹲下身去帮眼前的少年捡起碎片,慌乱间手指碰到了一起去,木村慧人浑身像是过电似的,立刻缩回了手。
“谢谢你。”堀夏喜接过木村慧人递过来的碎片,小心翼翼收进了包里。
木村慧人想着那些碎片上的图案,拼凑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对中年夫妻。
“那个,请问,”木村慧人本来想问这里是哪里,可是车站门口明显的「Alstroemeria」让他问不出口,故而换了个白痴程度不相上下的问题,“现在是哪一年?”
“什么?”堀夏喜一愣,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1923年啊。”
“你没骗我吧?”
“我拿这个骗你做什么?”堀夏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人是不是才从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逃出来,但是看他澄澈的眼睛又完全是不像是经受过战火的人。
“天啊……”木村慧人捂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堀夏喜,大脑几乎要过载,飞快地处理着“我穿越到了100年前”这条信息。
终于回过神来的木村慧人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掏手机,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口袋里只有钱包和那张双程票。
在一个深呼吸后,木村慧人终于接受了他穿越了并且还丢了手机这两件事。
“你好,我叫木村慧人,来自J国。”木村慧人朝堀夏喜伸出手,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诶?”堀夏喜看着眼前的面孔,像是亚裔,却没想到和自己来自一个国家。
“怎么了吗?”木村慧人歪头。
“啊,我是堀夏喜,J国人。你好。”堀夏喜轻轻回握了一下木村慧人的手,就松开了。
那触感和战区民众的差别很大,细嫩柔软,像几年前的自己。堀夏喜觉得刚刚碰过木村慧人的手指和掌心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滚烫。
4
堀夏喜带着自称是游客的木村慧人走出了车站。
车站外是满目疮痍,早已拼凑不出小镇原本的模样,只剩下大片六出花在废墟中胡乱开着。
“这是怎么回事?”木村慧人跟在堀夏喜身后,打量着四周。
“半年前空军轰炸,把镇子给毁了。”堀夏喜木然回答着,眼神扫过盛开的六出花。
六出花期待着战争结束,期待着亲人团聚。
可是堀夏喜不知道战争还要延续多久,他要等的人也再不会回来。
“抱歉……”木村慧人知道他的问题让堀夏喜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没什么好抱歉的。这种时候人命都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其他的。”堀夏喜摇头。
穿过废墟后方的森林,是一条跨越峡谷的吊桥。峡谷对岸,依旧是看不到头的绿色。
堀夏喜率先踏上吊桥,转头向木村慧人伸出了一只手。
木村慧人道了声谢,把手搭了上去。
吊桥吱呀吱呀响着,带着旅人的心也晃荡了起来。
5
走过吊桥,穿过林间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灾后人们在森林之后又重建了一片新的家园,小镇入口竖着一个简单的木牌,依旧是「Alstroemeria」。
堀夏喜带着木村慧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镇子重建起来没多久,没有旅馆,住我这儿你不介意吧?”堀夏喜用水和面包招待了木村慧人,重建没多久的灾区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
“完全不会!谢谢你收留我呀,小夏!”木村慧人对目前自身的处境适应良好,反正车票还在,应该,能回去的,吧。
“啊,嗯。”堀夏喜被这亲昵的称呼搞得耳朵有些发烫。
小屋里陈设很简单,最显眼的大概就是桌子上摆着的相机和胶片,以及稍显凌乱的纸张。
堀夏喜把从车站捡回来的碎片从背面一点一点粘好,将那张破碎的照片如珍宝般放进了相框,挂在了小屋墙上。
那相片上确实是一对中年夫妻。
“他们是你的父母吗?”
“是啊。这是他们仅剩的照片啦,在车站报刊亭的报纸上,报道的是他们的死讯。报道还是我亲自写的呢。”
堀夏喜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像是已经释怀了,但木村慧人不这么觉得。
“要拥抱吗,小夏?”木村慧人走到堀夏喜身边,笑着张开双臂。
堀夏喜不假思索地抱了上去。
6
堀夏喜是随着父母来到这里的。他的父母都是战地记者,常常要奔赴战场,这样危险的工作本不该带上堀夏喜,可如果就这么让孩子一个人留在家乡,父母心中又实在不忍。
来这里前两年的日子还算轻松,前线战况不算激烈,小镇也没有被波及到。
直到半年前,前线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冲突,堀夏喜的父母在前线因为空军偷袭而丧命。
就算在这两年里见惯了生离死别,心里无数次预演过这件事的堀夏喜也无法接受。
他亲自埋葬了两具焦黑的尸体,捡起了父母留下的相机与纸笔,走上了他们未完成的道路。
道路之下藏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却带着天真与稚嫩。
7
木村慧人听着堀夏喜的故事,拍着少年的后背无声安慰着他。
“诶——这么说小夏才18岁诶!我已经23岁了哦!”木村慧人笑嘻嘻地捏上堀夏喜的脸,要堀夏喜叫他哥哥。
明明他们的诞生日期差了快一百年。
“我才不叫。”堀夏喜拍开木村慧人的手,转身去收拾稿件,来掩饰自己红透了的脸。
“果然还是年纪小呢,叛逆。”木村慧人假装没有发现堀夏喜脸红了,靠到堀夏喜身边去,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纸张,“我能看吗?”
“随你。”贴在一起的手臂搞得堀夏喜心烦意乱,把手里的稿件砸在桌上就跑进了房间里。
“诶呀,害羞了。”木村慧人拿稿纸挡住了下半张脸,只剩一双大眼睛瞧着堀夏喜房间的方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堀夏喜还是在说自己
8
“喂。”堀夏喜待到那颗脱离控制的心渐渐归于平静后,终于打开了房门。
“你终于出来啦?”木村慧人朝堀夏喜晃晃手里的稿件,“写的很棒哦,另外——要叫哥哥。”
“不叫。”堀夏喜冷着张脸,把木村慧人的行李拎进了房间里。
真好看啊。木村慧人捧着脸想。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堀夏喜把木村慧人推进了房门。
“诶——小夏不和我一起睡吗?”
“谁要跟你一起睡!”堀夏喜被木村慧人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的受不了,好像不一起睡委屈了他似的,一下子关上了门。
“真变扭。”木村慧人在门内笑了起来。
9
第二天一早堀夏喜是被木村慧人的动静给吵醒的。
“吵到你了吗?我出去一会儿,你回床上去睡会儿吧?”木村慧人手里拎着舞鞋,看见堀夏喜起身脚步一顿。
“你干什么去?”堀夏喜这会儿睡的还有点迷糊,头发在脑袋上翘着,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起来。
“练舞。”木村慧人把手里的舞鞋举起来晃了晃,把堀夏喜按了回去,“你再睡会儿吧。”
“哦……”
等到堀夏喜再醒来出去打水时,看到的便是一只小天鹅于田埂之上翩翩起舞。
在完成最后一组动作后,木村慧人终于发现了小屋门口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少年。
“傻站着干什么呢?”
“啊?哦。我打水去。”
“答非所问。”
堀夏喜不知道,他脸颊上那一抹可疑的红出卖了他。
10
晨起活动结束,堀夏喜背上相机,带木村慧人去了一处农场。
“小夏来啦?今天还带朋友了啊?”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捆干草从谷仓里出来,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裙子,鞋子沾满泥点,围裙打了至少五个补丁。
“是啊,带他一起来讨口饭吃。”堀夏喜从妇人手里接过干草,询问起了今天的任务。
妇人交代清楚了事情,就往磨坊去了,临走前还告诉堀夏喜今天会有牛肉。
“走吧,去喂动物。”堀夏喜朝着牛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木村慧人想帮他运干草被他给拒绝了,“你帮着喂就好。”
“你平时就到这边来干活换吃的?”木村慧人把干草打散倒进食槽,问。
“嗯,还能拿点工钱买墨水胶卷这些的。”
堀夏喜动作比木村慧人熟练不少,很快就分完了牛棚的干草,带着木村慧人转战羊圈。
其实堀夏喜是舍不得让木村慧人陪他干活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木村慧人十指纤细,不像干粗活的样子,又或者是清晨那只小天鹅,他不想让小天鹅的羽毛被弄脏。
11
午后堀夏喜背着相机去了山里,木村慧人好奇,也跟着一块走了。
山上幸运的没有被轰炸波及到,依旧郁郁葱葱。
“你每天都来吗?”木村慧人问。
“隔几天来一次吧,有空就来。”堀夏喜的视线在山上扫荡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值得按下快门的画面。
木村慧人倒是觉得新奇,挑了棵梧桐树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坐在那根最大的枝干上晃荡着两条腿。
“这上面能看到好远啊小夏。”
“很危险,下来啦笨蛋!”
堀夏喜站在树下喊着,却不由自主举起相机,把那个坐在树上望着远处的人框在了镜头里。
“你是在偷偷拍我吧?”
“随手而已。”
木村慧人不信。
回去的时候木村慧人贴在堀夏喜的身上,向他要照片看,堀夏喜却不肯给,装作没听见木村慧人说话。
“那你教我拍照嘛。”木村慧人戳戳堀夏喜拿着相机的手。
“有空再说。”堀夏喜只觉得那只手一阵滚烫。
12
气温随着日子一天天攀升,木村慧人愈发爱在每天帮工后拉着堀夏喜去山里吹风。
碧空如洗,小天鹅落在梧桐树的树杈上,山风钻进洗得有些起球的白色背心里,撩起额前卷翘的头发,阳光冲破重重叠叠的树叶,树影斑驳,少年连发梢都在发着光。
堀夏喜掩在树荫之下,不由自主伸手,试图去抓住一把从树梢间透出来的光。
“好舒服——”木村慧人仰着头,任由山风亲吻。
他身上的衣服是堀夏喜的,穿在自己身上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挂着。
战地记者热衷于拍下梧桐树上的芭蕾舞者。
13
芭蕾舞者乐于缠着战地记者教自己拍照。
“你教教我嘛。”
于夜晚的田埂之上,木村慧人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柔软的触感再一次贴了上来,堀夏喜终于是把相机塞进了木村慧人的手里,简单讲了一下相机的运作原理。
“你教教我嘛,光讲我哪知道怎么用这个。”木村慧人的手指撩过堀夏喜的手背,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就在木村慧人以为自己要失败时,猛然被堀夏喜给拉进了怀里。
堀夏喜从身后环抱着木村慧人,双手带着木村慧人的手调整相机。
木村慧人觉得堀夏喜的嘴唇一定就贴着自己的耳朵,热气洒在耳朵与侧边脸颊上的感觉过于明显了,但他却不敢偏头证实。
“笨蛋吗你是,这都要教。”
堀夏喜确实是故意的。故意把木村慧人拽到怀里来,故意裹着他的手教,故意贴在他的耳边说话,看他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粉。
木村慧人招惹了他那么多次,这次也该换他来了。
“你靠我那么近干什么呀……”
木村慧人稍稍低着头,咬住下唇又松开,曲起手指用指节去摩擦堀夏喜的手掌。
“不靠近点怎么看清楚。”
堀夏喜说得模棱两可,到底是看清成像还是木村慧人羞红的脸,这就得让木村慧人自己猜了。
“认真点。”堀夏喜手掌用力,压下了木村慧人作乱的手。
“知道啦——”
这一回芭蕾舞者真的有在认真向战地记者学习摄影。
麦田在晚风中恣意舞蹈,舞曲由心事构成。
14
事实上堀夏喜也很想看木村慧人跳舞,但他只能每天早上趁着木村慧人晨练偷偷看一会儿。木村慧人总能很快发现他的存在,之后就不会继续跳了。
今天堀夏喜又带着木村慧人上了山,卷起裤脚把半截小腿泡在小溪里,溪水潺潺,带着丝丝凉意渗进堀夏喜的身体。
木村慧人坐在他的身边,抱着双腿。
“芭蕾舞者的腿可宝贝了,不能乱泡。”
“所以你什么时候愿意跳支舞给我看?”
堀夏喜冷不丁问了出来。
“啊?”木村慧人心里一紧,下巴靠在膝上,似乎是在盯着躲在水中的小鱼,“我跳舞不好看的。”
“好看的。你晨练的时候明明很漂亮。”
木村慧人没想过一向闷着的堀夏喜会说这么耿直的话,他突然觉得堀夏喜好像在他心里放了一团火,可怜的心脏被灼的生疼,一阵心慌。
“瞎说。”木村慧人别过头去,藏起了即将冲破心房的情绪。
“要抱抱吗,小慧?”
堀夏喜知道,木村慧人心里一定也有一个打不开的结。
“都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哥哥。”
木村慧人几乎是把自己砸进堀夏喜怀里的。
15
天亮的越来越早,堀夏喜能看着木村慧人晨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堀夏喜自以为躲的很隐蔽,但木村慧人每次都能早早发现。
时间久了堀夏喜也不躲了,光明正大坐在一边看着,有时候拿着相机拍上两张。
木村慧人似乎也渐渐适应了旁边有个人看着自己跳舞,但在看见相机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颤抖。
“不想我拍你吗?”
作为战地记者,堀夏喜的洞察力还算敏锐,一次可以解释为意外,但每每拿出相机,木村慧人的状态就会下滑。
对于木村慧人的心结,堀夏喜有了些眉目。
“不是,我只是有点……”
“害怕?”
堀夏喜脱口而出,眼神像是要把木村慧人看穿。
木村慧人抱着双臂,莫名地感到不自在,想逃。
“抱歉。”堀夏喜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连忙低下头道歉。
“没关系呀,我们收拾收拾去镇上逛逛吧。”木村慧人摆摆手,逃似的跑回了屋子里,鞋子都忘了带回去。
“这个笨蛋。”堀夏喜笑着拎起木村慧人的鞋子,跟在后面走回了屋子。
16
尽管天气很热,孩子们依旧喜欢在外面撒欢。
这已经是木村慧人第三次和奔跑的孩子撞到一起了。扶了一下小朋友,叮嘱过后无奈地摇着头挑了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坐了下去。
“累了?”堀夏喜蹲在木村慧人身边,拍下了孩子们打闹的背影。
苦难之下的纯真与无知,最能触动人心。
“还好。”木村慧人伸手去拨弄堀夏喜的头发,又忍不住去碰碰他的眼皮,“你总拍我,我还没拍过你呢。”
“别闹。”堀夏喜把木村慧人的手抓在掌心里,抬头去看那张笑嘻嘻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该剪了,碎发挡在眼睛上,有些看不清了。
“找人帮我们拍张合照吧,小夏。”
17
堀夏喜带木村慧人去找了镇上的一个大叔。大叔早年间从事过摄影相关的职业,帮忙拍个合照绰绰有余。
“我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啊,我身上这件会不会不太合适?”木村慧人莫名紧张了起来,看着水里的倒影对自己哪儿都不满意,“诶呀还有我的头发,好久都没打理了,乱糟糟的……”
“别在那儿磨叽了,快过来。”
“可是小夏——”
“你怎样都好看!”
诶呀,有人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诶——真的吗?怎么样都好看吗?”木村慧人又起了捉弄的心思,放下了摆弄头发的手,贴到了堀夏喜身边,仰起脸微微鼓着腮,眨巴眨巴眼。
“当,当然是真的。”堀夏喜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激动地有些失语,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双手都在抖。
大叔直接把这一幕给拍了下来,还贴心的拍了两张。
“感情真好啊。”
“已经拍好了吗?不行不行,刚刚我还没准备好呢。”木村慧人凑过去看照片,怎么看怎么觉得堀夏喜一定是在害羞。
“相机里只剩这两张胶片啦。”大叔摇摇头。
“很好看,麻烦您了。”堀夏喜接过另一张照片和相机,笑着道谢后拉走了木村慧人。
木村慧人嘴上嫌弃着,却抓着照片看了又看。
18
山风吹啊吹,终于带了点凉意。麦田冒出了金色的细碎星点,点缀在山间。
木村慧人意识到夏天似乎要过去了,双程票上标着的离开时间也越来越近。
“小夏,你是不是要过生日了?”木村慧人在农场帮工时瞥见了墙上的挂历,怎么都八月了呢。
“啊,快了。”堀夏喜点头,心里隐隐升起期待。
“好哦——”木村慧人心里盘算着,堀夏喜的生日该怎么陪他过。
堀夏喜一直记着十九岁生日那天,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和往常一样醒过来,出去打水,看见晨练的木村慧人,然后听他甜甜地说一句“小夏,生日快乐!”。
去农场帮工时木村慧人抢着帮他把活干了,农场主在午饭时为他准备了一块不大的蛋糕,但够他和木村慧人分了吃掉,临走时还送了比报酬更多的肉和鸡蛋。
之后的一下午木村慧人都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搞得堀夏喜一阵失落,一度以为木村慧人今天抢着帮他把活干了就是为他庆生。
不过他摇摇头就把这些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了,毕竟木村慧人只是个不属于这里的游客,能为他的生日准备什么呢。
而当天晚上,堀夏喜带着小小的失落准备收拾收拾睡觉时,木村慧人拎着舞鞋,拽着他的手跑到了麦田里去。
晚风带着麦田唱起莎啦啦的舞曲,芭蕾舞者以满天繁星为幕布,万顷麦田为舞台,向战地记者跳了一段天鹅湖。
堀夏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由木村慧人的舞步所支配,一下,一下,咚咚,咚咚。
“小夏,生日快乐,不止是19岁的小夏,明年的,后年的,一直一直,都要开心。”
月光伴随着心中情感倾泻而出,堀夏喜以为自己抓住了那把光。
19
十天后是木村慧人的生日,依着木村慧人的要求,他们是在山上度过的。
堀夏喜本就是想在这天带木村慧人进山的,午后结束了野餐,带着他进了林间的小木屋。
木屋许久无人光顾,光线从木板缝隙间漏进来,绒毛与尘埃于其中共舞。木村慧人坐在光线之间,昂着脸打量着小屋。
堀夏喜手先脑子一步,拍了下来。
他的父亲曾经最爱这里寻找灵感,彼时他的母亲会坐在木屋窗边,为他们一家三口缝补衣物。
堀夏喜从木屋的箱子里翻出了他母亲曾经使用的针线盒,那里面有一枚刻着六出花的顶针。
被战火毁了的地方哪儿有什么贵重金属和漂亮石头,他的手里只有这枚顶针。
他摩挲着手里的顶针,思绪飘回了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曾笑着跟他说,父亲在战区求婚时像个傻子,四处都买不着戒指,心一横也不怕笑话,干脆拿这枚顶针求了婚。
后来父亲补给了母亲好几枚不同矿石的戒指,母亲却依旧留着这枚顶针。
堀夏喜从回忆里抽身时,抬头就看见木村慧人正瞧着他。
“能给我戴上么?”木村慧人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衣服上破了个洞,刚好补补。”
堀夏喜鬼使神差的,把顶针套在了木村慧人的左手无名指上。
“真的很好看。”木村慧人展开五指,在光下欣赏着。
“啊,嗯。”堀夏喜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转头掩饰害羞,又忍不住去偷瞟木村慧人的左手。
那是父母留下的,代表爱的东西。
20
木村慧人手里捏着车票,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他甚至起了干脆留在这里的想法。
可这想法很快被匆匆赶回来的堀夏喜给打破了,他脸色算不上好,苍白又紧张,手里抓着张纸似乎是电报破译,木村慧人看不懂。
“你的车票,什么时候走?”堀夏喜的语气很急切。
“怎么了?下周走。”
“太好了,太好了……”堀夏喜心里的石头落下,眼里满是庆幸,“半个月之后空军轰炸,你能走,太好了。”
他从没这么庆幸过,木村慧人能离开这里。
“什么?”
来到这里的日子太过宁静美好,以至于让木村慧人差点忘记,现在是战争年代。
“那镇上的大家怎么办?”
“已经安排人去挨家挨户通知了,到时候进防空洞。”
木村慧人点头,小屋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最后的几天木村慧人没了去山里的兴致,每天和堀夏喜在田埂上坐着,要么就一起闷在屋子里,谁也不说话,谁都不知道说什么。
临行的早晨,堀夏喜一早就醒过来了,其实是压根睡不着,闭着眼睛躺了一晚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去屋外看了眼,没发现晨练的身影,又回去敲了敲房间的门。
“请进——”木村慧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堀夏喜开门,却没看到人。
“你躲哪儿去了?”
“早上好,小夏。”
木村慧人把自己藏在了窗帘后面,回过身,纱幔洁白,罩在他的头上,日光倾泻,模糊了堀夏喜的视线。
“可以帮我把床头的花拿过来吗?”
“好。”
堀夏喜意识到了什么,拿起那一束花,向木村慧人走去,郑重,庄严。
“谢谢呀。”
木村慧人摘下一朵,把它别在了堀夏喜的左胸口,左手无名指上的顶针格外耀眼。
21
他们再一次一起走过了来时的路,穿过森林,牵着手走过吊桥,走过废墟,走过车站的报刊亭,站在了车站的站台上。
“小夏,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我走不掉的。”
堀夏喜早就发现了,木村慧人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时代。早就废弃的车站,数月来只有一辆车,载着他来,又载着他走。
那辆车只有木村慧人一个乘客。
火车鸣笛,进站,停车。
堀夏喜送木村慧人上了车,隔着车和他挥手,再见在唇齿间滚了又滚,却终究没有出口。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火车使离,今后再也无法相见。
他把偷来的一把光还给了太阳。
从今往后,他在战火连天之中,他在舞台灯光之下。
森林一如来时青葱,木村慧人望着窗外的绿色海洋只觉得难以呼吸,几乎要溺亡与其中。
木村慧人听着报站,浑浑噩噩下了车,进入车站后只觉得口袋里被塞了东西,伸手一摸发现是失踪数月的手机。
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象,路人行色匆匆,车站广播反复响起,木村慧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2023。如果不是手里那张黑白合照与顶针清清楚楚昭示着这几个月来的一切,他就要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打开手机,数百条消息争先恐后涌出来,家人朋友的,舞团同事的,心理医生的,塞满了社交软件。
木村慧人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坐下来,一个一个的去报平安。
可他最想通知的人,却无处诉说。
22
Kaleidoscope舞团的首席木村慧人再一次站在了舞台上,带着以散心旅程为灵感创作出来的舞蹈。
舞台的最后一幕,一束光自上而下,打在了舞者的身上。舞者抱着一段浅蓝色薄纱翩翩起舞,力气却好像被抽离一般,一点一点卸掉。
芭蕾舞者最后倒在了舞台上,薄纱飞出又落下,不偏不倚落在距离舞者指尖只有三四寸的地方。
明明那么近,却再也碰不到了。
舞曲终,在数秒寂静后,观众席爆发出了巨大的掌声。
这一次木村慧人倒下,赢得了满堂喝彩。
演出首次结束后大受好评,各种采访与邀约纷至沓来,有眼尖者一早就发现了木村慧人手上戴着的顶针。
“木村先生似乎重返舞台后左手无名指上一直戴着这枚顶针,请问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这个啊,”木村慧人转动着年代久远的顶针,眼里盛满了怀念与温情,“这是我爱人亡母的遗物。”
之后木村慧人一直按部就班工作着,从旅途回来后的新舞让他名声大噪,在业内有了一席之地。
他在舞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却始终忘不掉1923年的那个18岁少年,忘不了那个夏天,那个属于他的夏天。
23
木村慧人终于有了空闲,再一次踏上了旅途,前往了那个名为六出花的小镇。
战乱已平,时光荏苒,车站早已不复当年,晃荡的吊桥也换成了更加结实的桥。
木村慧人循着记忆走向了那间屋子,竟发现屋子和一百年前没有多大的差别。原以为门会上锁,却没想到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好像里面有人还在等他一样。
屋里陈设如常,全都是木村慧人熟悉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堀夏喜就会从房间里出来抱怨他怎么才回来。
木村慧人推门进了房间里,书桌上摆着的是他们的合照,由于时间的流逝早已泛黄卷边,却依旧被主人精心保存着,放在相框里。
抽屉里是一叠叠的稿纸,和一本相册,相册的封皮上写着一句泰戈尔的诗。
有朝一日,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的日出时分,向你歌唱,“从前我见过你,在尘世的光明里,在人的爱情里”。
原来他知道啊,木村慧人想,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木村慧人翻开相册,泪水夺眶而出。
那本相册里全是他的照片,晨练时的,帮工时的,梧桐树上的,林间小屋里的,有的照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堀夏喜是什么时候拍下的。
满满一本相册,是他穷尽一生都想再见一面的人。
24
木村慧人抱着相册,一个人走进了山里,路过了林间小屋,路过了谈心的小溪,路过了许多许多,整片森林里全都是回忆。
他找到了那颗梧桐树,再一次爬上去望着远山,层云出岫,山峦叠嶂,一如当年。
树上的小天鹅却抱着相册哭的泣不成声。
“你好,你还好吗?”
树下的少年逆着光,看不真切。
1923年的山风徘徊百年,终于吹到了2023,爱挣扎着在时光里长出了血与肉。